刘心武
《西厢记》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古代爱情故事,没读过相关的文字,戏曲舞台上的演出总还是有印象的。《西厢记》里的书生叫张珙,小姐叫崔莺莺,模仿他们的故事,讲来很难产生新鲜感。
《警世通言》第二十九卷《宿香亭张浩遇莺莺》,故事里的书生叫张浩,女主角也叫莺莺。张浩到朋友家园林中,在宿香亭共坐,正饮酒,忽遥见亭下花间有流莺惊飞而起。主人就说,这一定是有游人偷折花枝,就和张浩一起径入花荫,蹑足潜身,寻踪而去,过太湖石畔,芍药栏边,见一垂鬟女子,携一小青衣,倚栏而立,那女子,就是主人东邻家的小姐李莺莺,称是来园中赏牡丹的。和《西厢记》里的张珙一样,这位张浩也是“外貌协会”的,一见李莺莺,就神魂飘荡,不能自持。其实这位李莺莺,与张浩童稚时曾共扶栏之戏,回想青梅竹马情景,更加爱慕,二人通语后,竟交换信物,以结姻缘,张浩给李莺莺腰系紫罗绣带,李莺莺则取下脖子上的香罗帕,并要求张浩题诗于上,笔砚取来,张浩果然挥笔而就。这段情节,比之于《西厢记》,这位李莺莺就比那崔莺莺勇敢多了,无需红娘,她自媒于张浩,并立即获得题诗为证,把自择的姻缘锁定。
难得冯梦龙,在构建一个与《西厢记》高度类似的文本时,刻意把这个新故事中的女主角,刻画得自主性如此强烈。这就是一种突破。故事里也出现了一个尼姑惠寂,虽是乐于助人,却无需她起到红娘的作用,因为这个故事里的才子佳人早已自己做主。但惠寂在促成他们幽会上,则起了技术性突破的关键作用。有意思的是,在《西厢记》里,是崔莺莺待月,张珙逾墙,而在这个故事里,却是张浩在殷殷期盼中,忽见粉面新妆,半出短墙之上,举目仰望,正是李莺莺。莺莺过来之后,二人就在宿香亭男欢女爱,自由结合。这样的描写,大大超越了《西厢记》的尺度。李莺莺的形象,也就比崔莺莺更具浪漫色彩。
故事写到,宿香亭幽会,便有了爱的结晶。张浩叔叔做主,让张浩娶孙氏女为妻,张浩竟不敢违逆。李莺莺向父母道出实情,且到官府递状,拿出当年张浩的帕上题诗。主审官陈公追张浩至公庭,责备他既与李氏约婚,安可再娶孙氏?张浩称是叔父逼迫,实非本心,陈公再问莺莺,是否仍愿嫁给张浩?李莺莺就当庭表示这是她不变的决定。陈公就判张李二人为婚,张浩叔父脾气再暴烈,也无计可施,李莺莺父母当然也就满意。
冯梦龙笔下的这个张生与莺莺的故事,塑造出了一个在自主恋爱择偶上远比崔莺莺勇敢的女性形象,虽然故事有雷同处,意味却更丰盈。他自己在这个故事末尾题诗,概括得很好:“当年崔氏赖张生,今日张生仗李莺;同是风流千古话,西厢不及宿香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