博尔赫斯在小说里说,世界是我们无从认识的存在者的一个梦。梦醒了,我们化为乌有。按照同样的道理,即使我们不过是在他人的梦里,仍将通过自己的梦继续创造现实。我们是依附者,同时也供他人依附。
无非是无数层的象牙球中再多出一层而已。
馬尔克斯有一篇没有写出的小说,说一个人穿行在梦的无数层中彼此相似的房间里,忘记了哪一个房间才是他所来之处,最后死在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。
博尔赫斯的诡辩貌似复杂,但其实这个博学的老头非常幼稚。只有心地单纯的人才能想象世间不可能的奇迹。关于他的幼稚,还有一个更具说服力的证据:据说他在六十多岁、双目已盲的情况下,爱上二十多岁的女秘书,指望对方嫁给他。女孩自然不肯,而博尔赫斯,孩子似的,恨恨地去医生那里拔掉了一颗牙。
有一天,在布宜诺斯艾利斯,博尔赫斯穿过大街时,有人拦住他说:“你是博尔赫斯!”博尔赫斯回答说:“有时候是。”这个故事是马尔克斯讲的。一个画蛇添足的解释是:仅仅存在于现实中的事物是微不足道的,或者说,仅仅存在于现在的事物是微不足道的。
在南柯记、黄粱炊、樱桃青衣那些梦里,关键的一点是时间的相对性,是不同世界里时间的不同尺度。时间是感觉。以感觉为尺度,则一天、一年,都是一生,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我们觉得短暂,它们不觉得。它们照样有生老病死、喜怒哀乐,在一尺方圆的天地里,它们照样有旷世伟业。我们在一秒钟里迈出一步,它们在一秒钟里经历了春夏秋冬。山中七日,世上千年。世上千年,我们觉得长久,他们不觉得。山中的他们,不过开了几次酒宴,读完一部书而已。
幸福的人生活在好人的梦中,不幸的人则相反。
如此。死亡就还不够纯粹。事物的结束,是那么拖泥带水。
(冬 冬摘自商务印书馆《梵高的咖啡馆》一书,〔日〕Yuta Onoda图)